紫衣若有所思的看著白九蓮，忽然笑了一笑，那如曇花一現的笑容裏，白九蓮竟是分明看出了幾分瘋癲的意味。

“是這位夫人過獎了。”

白九蓮裝作聽不懂的樣子，含笑說道。

是了，若不是瘋了，誰會在大街上隨便抓住一個人便要要求著那人帶她去見這烏有皇朝地位最崇高的男人。

這個女子必定是走投無路至極了。她閉了閉眼，腦海裏滿是那個貴如瓊枝玉樹的男子，滿是她被人一巴掌扇倒在地的模樣，滿是一個模糊的身影，在大雨裏護著她，而她護著懷中的骨灰的模樣。

那個人是誰？

她確乎是能夠感到一絲心酸，但她已經想不起那人長的一副什麽模樣了，難以回憶起，像是被打碎了的琉璃，再難愈合。

“真不知道你這是真傻還是假傻。”

紫衣最後沒有看白九蓮一眼，只聽到窗外樓下沈清元在大聲的喊著開飯了，紫衣便徑自起身往樓下去了。

因為有了紫衣，這頓晚飯很是豐盛，但出乎意外的是沈母並沒有出現在飯桌之上，沈清元給白九蓮乘了飯，見白九蓮有些疑惑的看著空落落的主位看，便提她解疑道：“母親她肚子有點不舒服，吃完藥便睡了。”

“我有個問題，這沈宅如此大，為何你與沈姨只住在前門這邊，今兒上午我還看著那後花園那邊有不少園子來著。”

吃著飯，白九蓮便當著紫衣的面上將她心中的疑問問了出來，叫沈清元意外的看了一眼正在扒飯的白九蓮，紫衣不知道個中曲折，便也沒有說些什麽，只靜靜的奮鬥著她面前的一盤麻婆豆腐，沈清元似是掙紮了許久，扒了兩口飯，見著外邊天開始黑了，便從櫥櫃裏摸出一只蠟燭點燃了擱在圓桌之上，蠟燭昏黃的光一點點蠶食了黑暗，啃出三尺來寬的距離，看看照出桌上的菜和人臉來，沈清元忽然問白九蓮：“你聽過我二姐的故事嗎？”

這話問得白九蓮有些不好意思起來，她歪著頭說道：“今兒個去集市 的時候不巧聽到那麽一點風聲，聽說你的二姐喜歡上了一個仙人，那位仙人曾騎著仙鶴來迎娶你的二姐，在新婚之夜用法器帶走了你二姐的神魂與之雙宿雙飛了，只留下一具軀殼葬在祖墳裏。”

白九蓮把路過茶樓的時候聽見說書先生那繪聲繪色的片段講了個大概，惹得正在吃飯的紫衣不小心噴了出來。

紫衣吃飯的模樣是很矜持的，噴出來的米粒也尚在她的碗裏，但她這樣的失態則著實證明了她也認為這件事情荒唐至極。

“難道真相不是這樣的麽？”白九蓮因著剛才在東樓裏紫衣說的那最後一句話，正生著氣，便有些底氣不足的翻了個白眼，當然了，她自己也知道在這個世界上，從來沒有過神仙，便是有，那也是作惡作妖的。

若真是有心懷善意的神仙，那這世界上為何還會有那麽多的生離死別，閨怨離愁，想到這裏，白九蓮便忍不住要一捋袖子，正要悲春傷秋一番，便聽見一向一說話便臉紅的沈清元緩緩開口說道：“當然不是這樣的，這世界上哪來的神仙呢？所謂的神仙，不過都是弄虛作假、見不得天日而已。”

在沈清元很小的時候，便聽聞了她的大姐沈清霜為了上虞的一個風流公子離家出走，不，甚至是乘船橫渡，遠走他國。

那時候的沈清元覺得，她這輩子都不會有這樣的勇氣做出這樣的失去來，因為她只是一個在家裏擡不起頭來的庶女，從小只有二姐關心她，而她的二姐，同樣與她一般是個大齡剩女——直到十八歲的時候才將自個兒嫁出去，但沈清元看著她終於嫁給了自己喜歡的人的時候，她以為她的二姐是幸福的，也是幸運的。

但是，她的二姐，那位在新婚之夜意外死去的新娘沈清榮，有的只有幸福，而非是幸運。

因為，從遇見的那一刻，便註定了是個錯誤。

沈清榮與她喜歡的那個男子相識於一個雪天，那是春天的第一樹桃花開的時候，那個男子倒在雪地裏，任滿天桃花與雪將他埋葬。

那真的是個想要被埋葬的人，他以為這樣躺著，大雪和桃花便能夠將他冰封，直到多年之後蘇醒或者直接死亡，但是，他沒想到，他的生命從此為她而生。

那是身著一襲鵝黃色的春衫沈清榮，她的春衫外面裹了個雪白的狐裘，一身男裝顯得陰柔嫵媚，彼時她一個人偷偷摸摸的逃出來，遠遠的見著地上有個人躺著，便以為是要凍死了，傻乎乎的拍著他的臉，冰涼觸感在唇間劃過，麻木中帶著一縷香，他睜開眼便看見了她領口的桃花，他擡手捉住她的手腕。

入手的第一感覺便是纖細柔弱。

還有些溫軟。

＂你……＂

一瞬間，他看見了她眼神裏的空洞，像是被什麽吸走了神魂，吶吶的看著他。

若一念三千剎那，他的佛花已經在此刻盛開，他想，他是愛上她了。

這個男子如此想到，他忽然覺得有些慶幸這次隨他父親造訪沈家了。

這個女子，他一定是要娶回家的。

這男子不是旁人，正是彼時隨著宣父造訪沈宅的宣於渺，彼時的宣於渺尚且不知道他那看著慈祥的父親已經隨口給他許下一樁婚事，只扶著後腦勺齜牙咧嘴的起身，他本是想要在這桃林之中安靜安靜，大雪下得突然，但躺的不冷，便也不想動，沒想到就是這麽個偏僻的地兒，還能遇見個嬌滴滴的……小公子？他努力站直了身子，抖了抖身上的殘雪，便見著那人，雪白的狐裘，鵝黃色的春衫，青絲綰正，眉目疏朗，略有些驚嚇的站在邊上，受了驚嚇之後問的第一句問題便叫宣於渺笑出了聲。

＂你是活人？＂沈清榮有些弱弱的說道，雖然這是沈宅，但她此番是為了逃婚才穿著這樣一身男裝出門的，若是叫人知曉了直接抓回去了怎麽辦？

是以她不敢大聲叫人來，只得有些弱弱的離宣於渺遠點。

＂不然呢？＂

宣於渺見到沈清榮那張臉之後有些發楞，心道好個俏郎君，當時只是無意中相識，卻不知後來相互傾心，卻又無可奈何。

沈清榮是個待字閨中的黃花大閨女，但她早已錯過了女子最好的年華，她本該於十五歲的大好年華下嫁……也就是她與宣於渺相識的第二年，彼時的沈清榮尚且不知道自己的夫君是何人，還每日裏只知道追著風箏跑，只知道時時期盼著宣於渺翻墻而入的到來。

他真的是個登徒子，調戲良家女子的戲法層出不窮，但不知情的沈清榮依舊是要含著眼淚出嫁。

她要嫁給一個素未謀面的男子，為沈家與宣家聯姻做出身為沈家女兒的付出，新婚前夜，她苦苦的等，癡癡的等，閨閣裏的蠟燭燃燒著，掙紮著，熄滅在淩晨的更聲夜漏之中。

她卻只等來八擡大轎和為她梳妝的喜婆。

“姑娘很美麗，稍微畫淡點，便是個俏生生的新娘子了，保證新婚之夜啊，把那新郎官迷得神五神六的。”

“哪能淡啊，你看這沈家姑娘眼角淡淡的陰影，還是濃得好。”

卯時一刻，沈清榮所住的清宣小築便擠進了一隊隊細娘喜婆，宛若是自家人一般吵鬧著，將睡著的下人吵醒，指使著他們去廚房燒熱水，熱水是昨晚便預留好的，等丫鬟們把熱水擡進沈清榮的房間時，她正用一雙冷漠的眼看著這一切。

喜慶至極的紅，一路蔓延到黑夜深處，蠟燭所照不到的地方。

紅的叫人觸目心驚。

沈清榮手裏捧著燃滅了的蠟燭，看著一群喜婆忙碌，倒熱水，試水溫，撒鮮花瓣，最後將她從床上扶到浴桶旁為她寬衣沐浴。

嫁衣很紅，宣家不惜血本的在嫁衣上綴了許多金枝，穿在身上遠遠一看，宛若是冬日裏燃燒的鳳凰一般。

可惜鳳凰浴火會重生，而沈清榮這麽一嫁，她便要永別於宣於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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